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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雲無覓處(十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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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雲無覓處(十九)

“奇怪。”

這幅畫凰願見過。

夙情的房間有兩扇面向院子的窗戶,中間隔著尺餘寬,而它就嵌在這窄窄的夾縫中,正正好好。

年代久遠的丹青上描著後山花鳥,亭臺樓閣,遠處湖泊裊裊而環。

畫上明明姹紫嫣紅,畫面卻安穩沈凝,隱約可見有兩個人正在亭子中,一坐一立,十分和諧。

這幅畫提了名字——碧澗,沒有鈐印與作者。

祈雲山上肖似此景的地方不下兩三處,光憑寥寥數筆寫意,凰願也難以確定具體的地點。她從前每每看到都會好奇,想著記下來問問師父,但回回離了房間就拋之腦後。

本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件裝飾,但今日看起來好像同平時不太一樣。

仿佛格外好看。

水墨上正熒熒地發著光,耳邊隱約傳來絲竹之音,約莫是琴簫合奏。

盯得久了,凰願宛如被蠱惑了似的,忍不住擡手輕觸。

剎那間,一個小型的陣法顯現了出來,符咒上流動著淺金的光。陣法雖小,卻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符。

“啊。”凰願被嚇了一跳。

溫熱的靈力撫平了她的驚嚇,暖流挨蹭過她的指尖,溫柔平和,是已不需要刻意分辨就熟知的氣息。

是屬於師父的靈力。

什麽陣法?

“星落月懸,煞卻更漏;年光過盡,不覆剎那。”凰願將摸過的符文一一讀了出來。

映畫!

映畫也是回溯法術的一種,它可以將一小段回憶放入其中,畫卷上便會顯示出定格的畫面,以便時時溫顧,永生不腐。只是除了畫中存在的人,其他人要進入則需要法陣的主人帶路。

不待她有所反應,一股強烈的吸力就從映畫上傳來,強行扯住四肢,用力地將她往前拖拽。

-

再睜眼時,已是畫中人。

凰願正立在一株古辛夷的邊上,待放的花苞與粉色的花瓣密密匝匝地綴在枝頭,陰影恰好掩去她的身形。

她低頭瞧了瞧自己,一襲對襟白衣,邊緣拖曳到地上,並不是方才穿的那件,卻也像是穿慣了似的,不覺陌生,袖子一甩,連帶著對這具軀體的熟悉感一同泛了上來。

無須陣主帶路就能進來,應是替了畫中的某人,是自己的原身。

上一世的回憶麽?

凰願擡頭望去,眼前的景象並不陌生。

畫中的寫意實化成青山綠水,倒是瞧得更真切了。

是祈雲後山,靠近夙情的院子。

這不知哪年的光景並非與今日的後山如出一轍,卻也沒有很大不同。蓯蓉的春末,綠茵蓋了整座山頭,百花開得繁盛,兔子小鹿都在後山覓食,閑著的雀鳥在枝頭吟唱,婉轉動人。

最遠處是一座湖泊,接天的蓮葉鋪了滿池,菡萏搖曳。

當年凰願以雷霆之力鑿出百丈的深坑,引來山間活泉將之註滿,成為活水,每日從山頂發源之地流來,又經過湖底的暗道流去山下,彎彎曲曲的小湖內側將夙情的院子圍在中間,是個圓潤之局——

玉帶環腰。

此局可以更好地凝聚山上清氣,對夙情的修為與神魂都有益。

近處的八角亭子中,有一個忙忙碌碌的身影坐在那裏,埋首眼前的活計,做得認真。

是夙情。

凰願乍一見到師父,驀然欣喜。

卻不知何事讓師父也心情愉悅,連嘴角都帶著淺淡的笑意。許是太過專心,他絲毫不曾察覺凰願已經站在了不遠處,正在暗中觀察。

那時的小金龍比凰願熟悉的夙情年輕許多,雖然外貌相差不大,但整個人的氣質遠沒有現在沈穩。

石桌上,放著一段中腰內凹的木頭,上面參差地矗立著七個小小的尖尖物體,七根絲線被逐一擦拭幹凈。

凰願認得,是一把快要完成的琴。

夙情正在給絲線一一打結,隨後按著五六七、一二三四的順序,分別將小弦大弦纏在雁足上。

襻膊將他的廣袖束起,露出結實有力的一小段胳膊。

修長的指節閃著以防割傷的靈光,靈活地將弦勾連,拉緊,指尖一個用力,七根琴弦都被拉過琴尾,接連纏繞在雁足上。

他神色認真地抹去碎屑浮塵,將琴弦的松緊調試完美,才滿意地籲出一口長氣來。

這把琴花費了他好幾個日夜,如今終於完成了,不知道合不合師尊的心意。

夙情心下忽而忐忑。

摸臉、低頭等小動作可以隨心所欲,但這具丹青軀體明顯並不完全受自己的控制。入了畫中即理所應當地代替畫中凰願,行當時發生的事,無法改變。

凰願明明沒有任何想法,它卻兀自擡起了腳步。然後她聽見自己開口,嗓音比之現在,沈了幾分:“阿情。”

聞聲知人。

擡頭看見凰願的時候,夙情自然而然地笑起來,鳳眸彎彎,薄唇勾起,頰邊單個酒窩深深,眉梢嘴角都是藏不住的明媚雀躍。

“師尊,”他說,“快來。”

年輕時的夙情五官還沒有現在一般的刀削斧鑿,最後一點未褪去的嬰兒肥柔和了輪廓,顯出幾分可愛。

這種端莊初成時殘留的一絲稚氣,是凰願從未見過的。她一時楞在原地沒有反應,但這具軀體的原主想來是見了無數次,已經習以為常,“她”沒有猶豫,應著夙情的話,自發地走了過去。

凰願心下五味雜陳。

她不曾見過的師父,但畫中人只覺得稀松平常。

回憶中的夙情顯然不知道眼前人的芯子被調包,兀自將新制的琴擺正,起身讓開。他握住凰願的肩膀,將她推到石椅邊,緊張道:“師尊快坐,試試看。”

想說的明明是——

試試看,喜不喜歡。

但小金龍沒有直白地表達。

“新制的?”凰願的聲音秉承畫中人的驚喜。

古琴形制渾厚,作圓首與雙連弧形腰內收,神木作面,金木為底,通體髹黑漆帶著暗沈的藏青。

琴弦為龍脊鬃毛。琴軫則更加珍貴,似玉非玉,觸手生涼,是夙情換下來的龍角。

龍只得成年之前會換一次龍角,僅此一對,可見其珍貴。

雖然未被刻意制成法器,但其中蘊含的力量卻不容小覷,想來他應是費了很大的心思,將這些屬性不同的東西一一融合,變成了如今靈流穩定和諧、堪比神器的一把琴。

做琴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學會,即便小金龍天賦異稟,也不知道是不是都要把自己薅禿了。

於近處細看時,凰願才憶起她曾經見過這把琴。

就掛在自己的房中,只是她此世不善琴,從來沒有想過拿下來把玩欣賞,似乎也從不見師父擺弄過什麽樂器。

她雙手自發地撫上琴弦,只消一觸便知道此物不凡。

土包子凰願不曾見過高檔貨,不知其珍貴,但丹青中的“凰願”是個識貨的。眼下她即是自己又非自己,其琴之珍貴,自然而然地浮上心頭。

食指輕勾——

“錚。”

輕輕一聲散音,泠然瑯瑯,溫勁松透。

圓圓的杏眼霎時閃出亮光,她忍不住稱讚:“好琴!”

遇此良琴,誰能不起興致。

指尖半輪長瑣,一段連貫的指法下,松沈曠遠的琴音流瀉出來,吟猱餘韻、細微悠長。讓人雪躁靜心,瀉洩幽情。

已是堪比名琴的絕品了。

夙情從前並不會制琴,應是最近偷偷摸摸避著自己學的。不過短短數月,手藝竟已精湛到如此地步,該是花費了多少心力呢?

曲畢,凰願愛不釋手地摸了摸琴,笑道:“阿情,謝謝,我很喜歡。”

凰願喜琴也擅音,收有數把名琴,張張都是極品,餵出來的眼光自然毒辣,能得她的肯定,著實讓夙情松了一口氣。

師尊快要生辰了,他此前一直猶豫,不知道送什麽好。

還好月前入秘境時,偶然得了一塊絕佳的木頭,才福至心靈,生出了這麽一個主意,卻也害怕自己手拙藝劣入不了師尊的眼,所幸凰願喜歡。

凰願怎麽可能不喜歡不高興。

並非全然因為東西珍奇昂貴,而是夙情的心意附在琴上,通過極致的琴音,傳到心底,就仿佛是東風搖落的第一枝蝶戀花。

“師尊喜歡就好。”夙情跟著開心。

“當然喜歡。”凰願笑彎了一雙眼睛,“阿情送的我都喜歡。”

“嗯。好。”他應道,語氣裏有被偏愛的雀躍。

“況且,阿情的手藝這麽厲害,比之大師也不遑多讓。”凰願抱緊古琴,“我要好好收藏,才不負卿。”

不負卿……

夙情怔然。

也不知是被誇得不好意思,還是別的什麽,他發間的耳廓紅了起來,垂眉斂眸,不說話。

“我也正好有東西給你。”凰願來尋夙情,也是別有他事,她在乾坤袋中好一陣翻翻找找,才拎出一把簫來,遞給自己的徒弟,“喏。”

日前才磨好的,還沒在袋子裏焐熱呢。

“師尊……”夙情有些驚訝,顯然是沒想到送了把琴出去,竟然還換回了禮物。

彼時凰願的養龍心思自不用提。

此簫為地心暖玉所制,八尺來長,尾部掛了一根金線織的穗子,一顆靈珠系在其上,墜著搖搖晃晃。

暖玉成形不易,千年間才長寸長。

她這麽多年來刻意尋找也只有些雞零狗碎的邊角料,倒是秘境裏天時地利,暖玉長得格外好,尺長一塊,方方正正的,正好制簫。讓自己的小徒弟佩著,恰好明神,於修煉也是頗有益處。

小龍先天有虧損,凰願總是格外註意,為他建聚氣的局也好,為他尋益氣的法寶也罷,想著將他的神魂蘊養好,以免將來留下暗傷難愈受苦。

“試試。”凰願迫不及待道。

簫聲一出,婉轉悠揚,不絕如縷。

贈之以琴,還之以簫,怕是再沒有比這師徒二人更默契的了。

“不如我們合奏一曲吧。”凰願撫琴和音三兩聲,突發奇想。

新勾的琴弦雖然還未過夜,不過也並不妨礙。

“好。”夙情自然沒有異議。

兩人不需要多餘的溝通,《碧澗》已飄揚而出。

琴音淙淙,簫聲悠遠。

縱然芯子是年輕的凰願,但這具水墨軀體卻像是同夙情演練了無數遍似的,指法嫻熟,配合無間。無盡的時光裏,足夠將任何技巧都磨得音音細韻,無論是彈琴的凰願,還是為之配合而學簫的夙情。

幽幽萬壑松風、閑喚水光雲影。

三音交錯,是蟲鳴鳥語,也是高山流水,其聲只若繞梁三日而不絕。

端的是琴簫和鳴,心意相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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